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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仙家第四人——《钟王学徒画》记 | 阿宋

阿宋 四海书院USA 2020-01-31



漂游于文化基土之外的努力,就如温室内的无土技术栽培,可以有突破、有天才、有 出息的冬瓜,还可以向传统努力的扇耳光,但不存在必须有土基的权威泰斗……

——  阿宋







“笔中趣味无夷夏,都与钟王作学徒 。”——  张燕


张燕 工笔人物画 钟王学徒


做钟(繇)王(羲之)学徒,是我梦里都不敢轻有的愿想。 几年前威斯康星大学人文学院的董伟先生,邀我去为暑假班学生介绍一次中国书法。备课整理书法史时,发现中国书法神韵自魏晋时代攀上高峰后,绵延至唐宋成书写法统和立意神标,几乎为一脉相传,即是王羲之毛笔字工坊的一种家族传承、师徒相授模式(王羲之师傅的祖师傅钟繇,他的毛笔字工坊香火,为什么没有在自己钟氏家族中延续和发扬光大,待考)。


唏嘘之余,当时让我徒然生出一种感叹,也似乎有一种幽幽的困境释然。原来教外单传佛祖机,本来无悟亦无迷。自己毛笔字写不好,答案是找到了,但却是一个事实的无解。天下芸芸众生,不存在很多人搭上琅琊王氏基因的运气,且事隔两千年后,茫茫人间寻找到一个有羲之基因的师傅,也甚不易。不过这事也非唯今下吾辈饭囊衣架的无奈,古人也早有悲叹:“淮西仆碑无墨客,惜哉不得逢钟王(王之望)。”


作者绘制钟王书法传承图


然今戊戌(2018)之年,张燕书友给我带来一种额外幸运,让我圆了一回作钟王学徒的愿想,尽管纯粹还是画面上的。这幅张燕作的工笔美卷《钟王学徒画》,画中一位夷人高师,骨清神爽,举止高蹈,闲坐于一野郊江水古亭。江色正酿动山光,春柳斜入细风,夷师提笔论墨,留字孱颜。旁有三位俊朗风华才子,纶巾白袍,悠然达性,围绕桌案解辞长短。画中四人都着一双绣红细软丝履,清水芙蓉,一副既无携琴便出了俗世风尘的江左雅范。彤笔光尘,何其美哉斯画!


且这幅画,是有实在的人物背景底托的。


故事缘源于七月末的西雅图四海书院之戊戌笔会。西雅图是个倦慵的城市,它不存在深刻或者激烈。时节已出徂暑,天气却怠于变幻,阳光下柳绿花红,松杉翠苍,不见炙人炎热,也不闻鸣蝉。春懒不去,暑日也疏情倦来。但这并不意味此地缺失勇气和热情。西雅图轻易能遇见灵魂火焰炖制的天才,他(她)们具备的一种内质即是裹而尤泄的暖人热情。 而同时赋人一种慵懒情绪,更是一种了不起的勇气作为。


西雅图城东郊,在华盛顿湖和瑟马米什湖夹起贝尔维尤 桥地,一座孤僻的旅店里,四海戊戌笔会就在这散懒的时光和不凡的勇气中,年华寸量,雍雅的舒展着钟王遗梦。


落日酉时,笔会临将尾声,人渐散去,组织者们在收拢展览物品和摆置,从外面却侧身进来一位银发、虬髯、碧眼的洋先生,短袖的白色衬衫,依然裹着野草气息,和一种素壳晶亮的洒脱;风霜健实的躯体,配着一双蓝色深目,看得出,这是一位智慧而富冒险精神的生活享受者,并崇尚自由主义。他张望着寻看那些尚未收起的字画,似乎也寻求一种他感兴趣的对话。


当时会场里恰巧还有李跃林先生、王广宇先生、和我三个袖手闲人,会场不大,四个人自然就围着一张空闲桌子,扯起无聊的闲话来。 洋先生名叫彼得(Peter),家居旅店不远的前村,日前散步他注意到旅店大堂的笔会告示。因为对汉文字素有钟爱,家中也浅藏一点中国字画,所以,彼得今天是专奔笔会而来的。 沾得一身华夏文化的溶溶仙气,彼得有一个中文名字自然不算意外。而稍出我意外的是,他在一张残纸上,用墨汁毛笔,笔划不差的介绍其记寿嘉名:歪果仁。


古人云:名成乎礼。歪果仁这名字虽接地气也绝断庸俗,但予人一种避讳之负担的,也难用以喧之四海、昭之日月。虽然,这也许只是彼得的一种自嘲。但我过后还是很喜欢这内涵充实且有人情味的名字。“歪果仁”三字颇是丰富了他本人漫散而富生气(同时也经过风霜)的神形特质,几乎还有一种流俗已破而清操正励的古韵。高手取名剑走偏锋而达名至实归之绩效,彼得先生应该是一位备有大智慧的人。果先生也能写篆字,他接着又写了“书如其人”四字,大概算帮助我剪除了上述理解是否存有不确定性的疑惑,言未必为世则,行无需为世范,我猜测他是希望我只是按以貌取人的办法。


果先生不善言,可能有吉人辞寡雅质 ,也可能他希望能使用中文交流而力不从心。他没有聊及他在汉文上已勤奋窥探多久,但从他描字而不事字理的笔法看,我猜他应该还留置在初识汉文的阶段。 他的灵魂里无疑有一颗生长欲望强烈也受精心呵护的汉语种苗,但尚未有机会能根植下去,可能他是从未有过机会走进汉文化的土壤中去。《艺概 》曰:“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 刘熙载的这个框框,可以套用在歪果先生落拓不事修饰的外形上,但套用不到他深邃而勤奋的其学、其才、其志。


任何一种文化耕植的努力,无论小草如歪果先生,大树如谁谁权威泰斗,其实都不可例外的需要根基于它的文化土壤。时下媒体躁动,常有闻听某某洋名者为汉学权威,或者,某某炎黄子孙为洋学泰斗,云云。这虽是洋鬼子卖灵魂与大汉的好事,或者如鲁迅说的把自己灵魂卖与鬼子的不值当事。但人若稍予深以探究,终不免一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苦和“灵魂卖不出去”的不畅意。 漂游于文化基土之外的努力,就如温室内的无土技术栽培,可以有突破,有天才,有 出息的冬瓜,还可以向传统努力的煽耳光,但不存在必须有土基的权威泰斗(当年“清国俊髦”郁达夫在诿国日本与服部担风先生论诗,应该不算此列。因为日本明治时期的文化基土,仍然属于汉文化基土)。 而这种文化基土,很多时候还与特定的历史时间段休戚关联的,编织出一种其他时代人们不可而得的文化密码和美学情感。 例如中华书法史的身段样板,贵越群品的王羲之书法,只能出于文人士大夫极度崇尚天道自然和自我本性的魏晋风流时代;而集古今大成的赵孟頫书法,则只能出于压大才于小笼中的元朝(赵孟頫《罪出》: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如今时人空揽权威、泰斗各种名目于自身的勾当,不仅是一种不解文化风情的口无遮拦式白话注解,也是自我愚弄的袒露叫卖


西雅图笔会上与歪果先生的这次机缘雅遇,被游记作家(旅居十年)净源女士拍照了下来。 张燕女士有最大的菩萨心肠,把四个大致同辈的成年人意气懒散的闲话时光,绘成这幅她做了韶华穿越的青蘋白首两相知 ——《钟王学徒画》。于我而言,尽管如今不时有一种“悲哉俗学徒、头白迷归向”的向暮情绪,但这幅画让我难得的如沐春风,一种年艾尤得佳风吹的荣福感;每每观画,似乎也会一时扫却我心头误辱祖先文墨的长久羞愧。


张燕诗云:“翡翠名城耀海隅,人如魏晋语如珠。墨研荷露香盈字,韵拂柳风诗满湖。異代前贤开复创,同心我辈鼓和呼。笔中趣味无夷夏,都与钟王作学徒。”


西雅图戊戌笔会是一次神仙会,可惜时光短促。 一日后,“学徒”花下别,乡路各自寻。多数的美好记忆会被岁月洗去。谢谢净源的拍照和张燕绘的这幅画,这个与笔会关联最微的闲淡时光,将成跃林兄、广宇兄和我的长久记忆,而且这个记忆,我希望也能堵住所有上游段笔会时光记忆的流失。雨城前度遗行迹,长记仙家第四人。谢谢西雅图,谢谢仙人歪果仁先生。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阿宋草记于麦城昭文斋。 

二零一九年元月八日修成。



阿宋自书稿段落



净 源 附 记


净源:十年项目融资周游天下,一朝隐退江湖宜室宜家,现居美国西雅图,养儿育女事花弄草随便写点啥。


早几日,阿宋老师发来新作邀我预读,并嘱我也写段文字。我本信手随拍的一张西雅图笔会花絮,经燕子的演绎,将观者与画中人一同带入穿越之旅,让人忘却科技新城的酒店会议厅,走进旧时江南的曲柳风荷与清池,也忘掉旅美多年的科学家、金融家、与医生身份,只看那袍带当风,形容俊逸,一如史书中走出来的风流名士。三尺纸面,一泓清池,触手便似可掬一抔思乡慕古情。


隔天与朋友们喝茶,席间提及稍早的一场茶会,参与者中有几位白人茶友。很自然地,说起“老外”如何如何;于是想起画面中热爱汉字文化的金发老先生,干脆给自己起中文名为“歪果仁”。这原本是“外国人”三字的谐音,调侃老外学中文发音不准的网络用语,被老先生坦然用作其中文名,不知真是如阿宋所言“高手起名的剑走偏锋”,抑或是别具一格的幽默,甚至干脆就是不懂其中调侃。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在北美这样一块土地上,大部分人都是漂泊者,究竟谁是“外国人”,还真不是件容易说清楚的事。


想说的是,有趣之处在于,对于饮茶、书画这类深深镌刻了传统中国文化烙印的雅趣,人们还是很自然就分出了“你我”与“内外”。尽管中国人未必个个懂琴棋书画,而有一些“歪果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也未必比我们少,但“我的”与“你的”,“自己人”与“外人”,已是一种潜意识里的归纳。


往深里想,其实是只要自己心里有了根,走到哪里都能拥一份踏实的归属感。这种发自心底的归属感,赋予了我之为“我”的笃定,纵然后半生四海漂泊亦能不虚不浮,支一张案几,纸铺墨凝这一刻,我便为主,宾至,自然就有了主迎的风范。


哪管究竟是谁的地盘呢?


阿宋老师在文中说,“任何一种文化耕织的努力,其实都不可例外的需要根基于它的文化土壤,而这种文化基土,很多时候还与特定的历史时间段休戚关联,编织出一种其它时代(地域)人们不可而得的文化密码与美学情感。”


我十分赞同“美学情感”这四个字。审美的情趣天然是关乎情、发于心的,与其说这是一种资质,我更愿意说,出生在那样一片厚重的文化基土之上,是我们的幸运,就算是不知不觉,也早已扎下了根,汉字,汉字书写,我们具有天然的审美情绪。


但我同时也相信,即便身在不同的文化基土,对于美的向往与靠近,却是天下大同的。越是简单明了的美,越能走到最后,越是自然纯粹的美,越能超越土壤边界。


汉字因其读写难度的壁垒,将许多外国人挡在了门外。中国书法远不及中国音乐舞蹈绘画在世界的认知地位,但汉字书写代表的线条运动的抽象之美,却是普世认可的简明纯粹。我深深记得当我第一次在一位老师的墨迹里看到山川与流水之势时那种震撼,我相信,臣服于自然之美那一刻,懂不懂汉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索性说个更远的“外”,前年有一部获得包括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多项提名的科幻巨制电影《降临》,在故事中,地球遇到外星入侵,整个故事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外星人的文字书写——你知道吗?好莱坞对这种书写的诠释,便是中国水墨式的矫若游龙。


所以你看,别说外国人,外星人也可以懂书法之美,尽管只是人类的诠释,但天下大同甚至宇宙大同之大梦,也未必不可期。


当初随手拍下照片是觉得画面有趣,而经燕子的画笔演绎之后的画面则令我感动,于是凑七绝一首:


烟柳清池荷叶风,长亭向晚各从容。纵然墨色有浓淡,惟愿书香天下同。


真正美好的事物,都本该是天下大同的,对于美的向往与靠近,也是天下大同的,比如墨色,比如茶香,比如山川草木,流水夕阳。


——  净源,2019.1.8 于西雅图



阿宋自书稿段落





文 / 阿宋  净源

图 / 张燕

编辑 / 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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